江奚下意识伸出手，发颤的指尖毫无疑问穿过了江落的背影。江落白衣飘飘，这抹白在斑驳陆离的色彩方块中极其突出，江奚脑中忽的冒出这样一个念头：原来阿姐是喜欢白衣的。
江奚呆滞地缩回手，感觉自己捞到了一怀失落。她仿佛从高塔坠落，强烈的失重感让她无所适从，茫然失措。
“我与她的初相识，美好且梦幻，而今回忆起来，仍然虚浮，叫我不敢信。”如一根细刺扎入软弱咽喉，就此鲠住。
四周场景飞速崩离，再次平稳，已经是二人心中共同的逆鳞。
“承陛下圣旨，斩，逆臣江邱之女——江落于市井，以示众臣，若仍有人牵头起反，诛之九族。”
太监打扮的男人吊着嗓子，喊完话，便跟老鼠精似的匿进人群中不见踪影。江奚第一次身临其境感受当时的混乱，不免出了神。
“当时，你与江秋应当刚被鹤晟以及书鹤堂一行人救走，段骁气急攻心下，原本定在三日后正午的行刑，便提前到了当日。他那时不知你二人已出北岐，是想用江落引你们出来的。”
沈清风的目光中染上淡淡的灰霾，江奚发觉回忆的视角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，骤然回过神来，猛地想起——这是沈清风的回忆。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的沈清风，后者挪开目光，默然不语。
“让开——让开！滚！滚远点！都滚开啊——”
眼前一个个背影背影被粗鲁的推开，耳边骤然响起沈清风的声音，比起现在更为朗润，但仍然让江奚难以置信——原来这个人也会全然不顾形象，也会歇斯底里吗？原来他也不是从一而终的冷漠，他的那份挣扎恰到好处的与江奚心中的仇恨不谋而合，冲动涌上心头。
江奚猛地攥紧拳头。
她咬咬牙，“然后呢……不过是将你不为人知的那份懦弱摆出来，你不会指望我就此原谅你的不作为吧？”
“并没有。”沈清风对曾经能被触动的自己不失怀恋，他笑出了声，不知是笑江奚的话，还是笑明明有只却又总爱装架子的曾经的自己。
沈清风和江奚的交流没有影响回忆继续流动，视野豁然开朗，面前是高台，高台上直挺挺跪着一人。江落身着囚服，戴着镣铐，分明被人摁着跪下，腰背却挺得笔直。她昂着头，不屈地对段骁、对群臣予以怒目。
“你可有遗愿？”段骁眯着眼，满脸阴沉，象征地问完这话，便缄默不言。
“我江落，区区草民一介，此生尚且无欲无求，不成想平白蒙受冤屈，今日我以我之死，愿你怏怏北岐早日倾覆。”江落冷笑，话一出口，便生生挨了一耳光。
“诸位想必也都听见了——逆臣之女，居心叵测，何来冤屈？”段骁对江落的话毫不在意，“午时已到。”
话音刚落，江奚攥紧的拳头里指甲掐进了肉中，紧接着视角又晃荡起来——沈清风一跃而起，脚踩着一士兵的盔甲跳上高台，正午的艳阳也驱不散他手中所握之剑的寒气。但那剑并不是沈清风而今所佩戴的血剑亡徒，江奚勉强认得，剑名她记不大清，似乎叫“百花杀”。年轻时沈清风一眼相中此剑，缘由不仅是此剑剑名风雅，更是因为此剑一出，确有使百花凋谢的后果。江奚曾在一酒宴上见沈清风为博琴女一笑而出剑，剑出之时，没有分毫寒气与肃杀之意，反倒卷起层层暖流，惹得四周百十朵各式各样的花不论是否正值花季，都争相开放，一时间姹紫嫣红，好不烂漫。而剑锋回旋，剑刃再归鞘，各放异彩的花朵全都从枝头坠落，五彩的花瓣纷纷而下，正是一场飘香的落花雨。
但很显然，百花杀的真正用意并非如此。江奚处于沈清风的第一视角之下，清楚的看见剑刃映照着沈清风眼里森森寒光，与剑身放出浓烈的杀意相互呼应。
沈清风双指抚过剑刃，剑身立即发出阵阵嗡鸣，他拔剑挥出，一提刀的侩子手登时人首分离——而那人尚在沈清风五米之外！
“江落！”若不是那声音切实属于沈清风，江奚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在紧要关头以一敌百挽救江落。
又一剑斩过，江落身上的镣铐精准的被切割开来，江落挣扎三番，克制住腿部的酸麻，站起身来，踉跄着朝沈清风走去。
“你来做什么，你也会死的……”江落哆嗦着唇，声音再不铿锵，似乎后知后觉的对死亡有了恐惧。
“你快走……咯……”无数埋伏已久的士兵从台下蜂拥而上，将沈清风与江落围困其中。沈清风略略回头，矮身避过三两支同时扎来的长枪，一剑腰斩三人，分出一缕精力对江落喊道，同时拉过江落的手就要突围而去。
然而还未等他话说完，一个士兵身手非凡，借人群阻挡自沈清风身后跃起，一膝磕在了沈清风的后脑勺上。沈清风脑中顿时一片空白，唯有握着江落的手徐徐收紧，不肯松懈一分。
连回忆都恍惚了一阵，紧接着，一众士兵训练有素分批将沈清风和江落团团包围，两杆长枪将沈清风的脖子死死卡住，只留一丝缝隙供他呼吸。
“真是对感人肺腑的苦命鸳鸯呢。”段骁讥笑道，“那不如让他们一起去死，正好黄泉路上有个伴。”
侩子手得令，手中大刀高高举起，就要为这番小小插曲画上句号。
视线缓缓转动，沈清风脖颈上被锋利的枪身划开皮肉，他却仿佛不知疼痛，只深深地看着江落。凝在眼底不够，永驻记忆不够，烙印心头也不够，他要将她刻在灵魂之上，即使轮回百世，都洗不褪她的痕迹，他将她永远铭记。
“刀下留人！”
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如话外音一般传来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，高悬于沈清风头顶的刀刃应声炸碎，零碎的刀片四处飞溅，划破沈清风的面庞，架在脖子上的长枪“哐当”坠地，一袭灰色宽袖将沈清风的双眼蒙住。
沈清风剧烈地挣扎起来，他心中如有醒狮咆哮，他想看清来人，但那宽袖之上，甜丝丝的香气沁入鼻中，昏沉睡意席卷而来，眼皮如同灌了铅，愈发沉重。
不能睡啊……快起来……沈清风，快起来……起来……
意识逐渐涣散，但一副画面在一片混沌中分毫不动，清晰不散。
——只有沈清风自己头上的刀刃被炸碎，只有沈清风自己身边的士兵被统统遣散。而江落……没有。
来人是谁？沈清风其实深刻的知道。但他不愿相信。
那声音分明是沈崇——沈清风的父亲。
（本章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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